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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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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1 章

嵇暄然神情肅穆,俯瞰大殿內的幾行官員,今日有場硬仗,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。

“坊間流傳靖王查抄封家,竟清點出千餘赫蘭奴,臣鬥膽多問一句,此事是否為真?”紅袍大員拱手面向嵇暮幽,語氣恭敬,卻分明是有備而來。

“錢大人耳聰目明,消息靈通。”嵇暮幽勾起唇角,稍稍擡手算作回禮。

“千餘赫蘭奴聚集京城茲事體大,不知靖王可否先行向皇上稟明?”

“這個嘛。”嵇暮幽遲疑片刻,朝殿上龍椅作揖道:“此事需慎重處置,臣弟正在草擬方論,清點人員,故而還未向皇兄道明,請皇兄體諒。”

嵇暄然面無表情,語氣毫無波瀾道:“靖王有心了。”

“陛下派靖王查抄封家家產,既是信任有加,也是委以重任。可靖王您似乎辜負了陛下的一片苦心啊。”另一位大員持笏上前一步,“赫蘭奴一事陛下尚不知情,竟已在坊間四下流傳開來。我朝禁止人口買賣,赫蘭歸順不過十載,本就人心不安,結果天子腳下竟出了這麽大的一樁案子,叫赫蘭人如何看?”

嵇暮幽斜睨那官員,“此事說來蹊蹺,我帶的人都是自小養在王府裏的親衛,清查那日整個莊子鐵桶一般圍起來,一只蒼蠅都飛不進,卻偏偏讓消息飛了出去……”

“這不正說明靖王殿下識人不清,任人唯親嗎?”那官員冷嗤一聲,唇角的胡子得意地上揚。

“陛下,如今京城內人心惶惶,並不只因這一件事……”文官一列又步出一位官員,他瞥了眼端坐在上的皇帝,又瞄了眼身邊朝他使眼色的同僚,才接著說:“前日,史侯家一位赫蘭籍侍從傷了人,逃了出去,到現在還未抓捕歸案。”

嵇暄然的臉色閃現不悅神情,“細細說來。”

“史侯爺心慈人善,顧念赫蘭流民風餐露宿,遂招至府中作為侍從,平日教他們些糊口的手藝,哪怕粗苯也不忍苛待。前日乃是史侯爺家千金大婚,本是一樁喜事,可有個赫蘭侍從偷喝了主人家的酒,竟在堂內耍起酒瘋。史侯爺叫人去將其帶走,卻不料那赫蘭侍從竟隨身藏了匕首,並史侯爺共刺傷七人,翻墻逃遁而去。”

“史侯爺傷勢可重?怎麽無人告訴朕!”

“陛下寬心,史侯爺雖醉酒,但到底在營中操練過,歹人未傷及其要害。”那大臣眼眸一轉,不懷好意地看向嵇暮幽,“臣等深知陛下關切,當夜便要破例進宮稟報,卻被靖王攔了下來,說是宮門下鑰……實則,恐怕另有玄機。”

似是中立態度,卻是句句暗藏機鋒,引著皇上不住猜疑。嵇暮幽好整以暇地掃視“沖鋒陷陣”的這些個大臣,有好幾個連他都沒意識到是蒙家的人,如今為了搶汙蔑他這個頭功,竟自己冒出頭來,實在有趣。

“能有什麽玄機!”最先起頭的紅袍大員吹胡子瞪眼,“無非便是觸到靖王的痛處了。”

“你自己說!”嵇暄然語氣裏藏著慍怒。

“回皇上,史侯爺辦酒是大事,特意從內府申請了一隊官兵,那赫蘭侍從傷了人還能平安逃走,肯定是有些功夫的。夜深人靜,若是大肆追捕,必然引發恐慌,加之封家那些個赫蘭奴尚未處置,只怕引發更大的騷亂。”嵇暮幽坦然道。

“難道靖王只會一味藏掖?紙包不住火,你這般乾綱獨斷,可把皇上放在眼裏?”

一頂帽子直楞楞扣下來,叫嵇暮幽不得不就地上演一出表忠心的戲碼。可嵇暄然似乎並不買賬,回避了與他的一切眼神接觸。

“靖王不願說也是情有可原。”武將當中巡城的統帥從隊末站出來,“臣奉命追捕犯案的赫蘭侍從,卻在靖王的鋪子裏生生看他逃走。”

嵇暄然擰眉,擡了擡下頜,示意這武將從細匯報。

武將一拱手,道:“臣得了線報,說是在東萊街見到了逃遁的赫蘭侍從,臣遂帶人前往,殊不知,那赫蘭侍從藏匿之所竟是靖王底下的一間鋪子。臣小心部署,縱使賊人狡猾,也不至於成功脫逃,只是……”武將停在當下,似乎在斟酌用詞。

“無妨,你且說實情。”嵇暄然道。

“當時店中元大人從中阻攔,竟將其放走。”

朝中元大人倒是有好幾位,但能和靖王扯上聯系的只元小萌一個。嵇暄然瞇眼,向來溫和的面龐也隱約可見肅殺之氣。

“皇兄,元小萌久在宮中,店鋪的事他一概不知,當日只是維護自家鋪子,並未有任何……”

嵇暄然甩給嵇暮幽一個眼刀,後者只能噤聲。

“陛下,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。如今兩案齊發,又有刻意隱瞞之嫌,反而叫人不安,如今百姓各自慌張,赫蘭人敵意陡升,只怕引發更大的事端。”眾臣請-願將京城中的赫蘭人盡數清理,至於靖王,眾臣高高擡起,輕輕放下,偏叫皇上自己琢磨。

嵇暄然剛允了關於封家赫蘭人的處置方向,斟酌著對嵇暮幽的處置,忽一士兵踉蹌著跪倒殿前,聲音顫抖卻急切地大喊一聲,“報!”

嵇暄然給身邊侍從使了個眼色,身邊兩個侍從立刻將其架起,帶到皇上身邊。那士兵輕聲說完,竟兩眼一翻昏死過去,侍立的內侍忙將其擡下。

嵇暄然目光倏地渙散了,下面大臣叫了幾聲“陛下”才將他的神思聚攏到一起。

草草宣布退朝,嵇暄然單留了幾位忠臣,群臣看這架勢知道必然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,三兩猜疑起事態的嚴重。

“方才來報,赫蘭州叛亂。”嵇暄然面上慘白,額角冷汗涔涔。

“赫蘭州雖偶有騷亂,但都不成氣候,為何在此時發生叛亂,恐怕不是僅憑偶然二字可搪塞過去的。”

看著年輕的皇帝驚慌失措,大臣們自覺責任壓身,不由挺直腰桿,聲音洪亮。

“錢大人說得是。京中因赫蘭人起了風波,邊關又戰鼓急響,恐怕是有所牽連。”

“赫蘭人五官精致,身量健美,廣受追捧。據臣所知,靖王府院中就養了一位,平日隨身侍奉,若是有心,想必能窺探出不少秘密。”

“哼,你如今說這話已然遲了。靖王跟前兒那赫蘭少年已隨那犯了案的赫蘭兇徒一起逃匿了。”

嵇暄然端茶的手抖了抖,濺起的滾燙茶水燙紅了他的虎口,“靖王眼下何在?”

嵇暮幽正沿著墻下的陰涼去尋元小萌。沿路碰見不少熟人,皆對他指指點點,他卻渾不在意。

今日尚衣庫倒是有兩個活人陪伴,可暑熱難耐,上值不到一個時辰,那兩人已是雙眸呆滯,癱軟如泥,口中不住喃喃要回家消暑,全然是生無可戀的模樣。元小萌自然是準假的,他一宿沒睡,此刻眼袋快要砸到地上,也想偷閑打個盹恢覆些精神。這頭他正掛著假笑將兩尊菩薩送走,那頭嵇暮幽已閃身進來。嵇暮幽腳步輕盈,元小萌絲毫沒察覺,待合上門一轉身人已到跟前兒,直嚇得往後仰,眼看就要跌下輪椅。幸而嵇暮幽身手敏捷徑直拉住,一把扯到懷裏欲要狎昵片刻。

門窗雖合嚴但到底是在皇宮,元小萌掙紮求饒還是敵不過嵇暮幽,再松開自然是滿面桃花,薄汗侵體。再看嵇暮幽,輕撣衣衫褶皺,自是一派瀟灑自在、姿容飄逸的風流隨性。

元小萌不由望呆了,直到被嵇暮幽推出門才叫道:“你帶我去哪兒?”

“自然是回家!”嵇暮幽爽朗大笑,上朝時被諸臣詰難的陰郁此刻一掃而空。

元小萌想起嵇暮幽說的替他辭官之事,問:“皇上準了?”

嵇暮幽忍俊不禁,“自然是準的,不僅準了,還要革你的職呢,說不準,拖到賞罰司打幾十板也未可知!”

“啊?”元小萌驚呼出聲。

“單論昨日之事,別人來搜查,你放人進去便是,非得逞能攔上一時半刻,叫人抓住把柄。那些蒙家爪牙糾結一通,今日在殿上狠狠告了你一狀,叫本王好生難堪。”嵇暮幽故意誇大其詞,瞧元小萌小臉皺成一團忍不住上手捏了一把,“不過你倒大膽,都敢和那愚木頭王大虎叫板了。”

“我怎能知道你的計劃!怕黑蜜出事真是嚇也嚇出勇氣來了!”元小萌撅嘴,不住搓揉被捏痛的臉。

“你對他倒關心。”嵇暮幽嘆氣。

“他待我真心,我自然……”

“言下之意本王是虛情假意的?”嵇暮幽挑眉。

“那誰知道。”元小萌嘟噥。

“我要是真厭你,在浦陽就該放任你在塘中溺斃。”

不提還好,一提起便要元小萌憶起在浦陽時嵇暮幽可沒給他幾分好臉色,不僅一腳差點給他板牙踢下來,還當眾揭了他的短……元小萌不再言語,抱手生悶氣。

嵇暮幽也不好言哄著,看他眼眶發紅反而得了趣似的,蘊著笑顧自走著。

皇城高處的陰涼裏,一頎長身影孤單矗立。軒邈臣望著悉心替元小萌遮陽的嵇暮幽,狠狠攥緊了拳頭。

軒邈臣心情不佳,雖謹記著君子隨和溫良的準則,勉力維持著表面的恭謹,卻總難掩心不在焉。

“方才說的,你可記住了?”蒙斐將筆擱在瑪瑙制成的筆架之上,面上帶笑,似乎對自己方才寫的字十分滿意。

自打皇帝準許其辭官歸鄉,蒙斐便隱居在京城外的莊園,此處依山傍水,水植豐茂,乃是避暑勝地,比臨近的皇家莊園還要奢華貴氣,蒙斐對此頗為得意,而且這處離京城不甚遠,來往通信方便,雖說是隱居,他卻對世事洞若觀火。

軒邈臣面露尷尬,“太師可否再說一遍。”

“長寧公子健忘,我已不是太師。”蒙斐斜睨軒邈臣一眼,唇角的笑意依舊維持。

“是,失禮了。”軒邈臣立即起身拱手,不失半分禮數。

“今日上朝,就赫蘭奴一事,群臣激昂,本該一鼓作氣坐實了靖王那豎子的罪名。”蒙斐頓了頓,喝了口茶,才繼續說:“你卻有些拖大。”

軒邈臣垂首,“我有我的思量。”

“哦?說來聽聽。”

“今日朝堂種種刻意非常,經不得推敲。我素來不沾染這些,與靖王又有些因果,貿然沾染容易暴露。”當然這只是其中一層思量,更深的,他不便說。

蒙斐捋了捋胡子,軒邈臣是個意志薄弱的他早就知道,所以不真寄希望於這個虛名在身的文弱書生,但面上仍是不住惋惜,“你說得這些我皆知道,但沒咬下嵇暮幽,實在可惜。你可有更好的法子困住他?”

軒邈臣抿唇,他想都不曾想。

蒙斐瞧他傷神的模樣,冷笑一聲,“你怕是對嵇暮幽餘情未了吧。”

“我與他本就是您一手促成,哪有什麽情不情的……”心中苦澀蔓延,今日所見嵇暮幽替元小萌遮陽蔽日的情狀又在眼前浮現,他從未見過嵇暮幽對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如此關懷備至,那毫無防備的笑顏,哪怕是自己也是多年未見……

“我勸你收心。既然扮演的是冷心冷清的公子,也與那人決然斷了聯系,便莫要失了分寸,叫人看了笑話。”蒙斐起身離去。

軒邈臣臉色極差,但還是虔敬地朝蒙斐行了一禮。

“哦,對了。我送你的禮物,你可還喜歡?”臨出門,蒙斐止步,悠然問道。

喜歡,喜歡得不得了。

他那些委屈、躁動、不安、怯懦,俱數在沈香,這一更卑微、更怯懦、更不甘的人身上發洩。

他將沈香的頭發剃了,圈在一處灑掃,看那瘦弱身軀,他既生憐愛,又生嫉恨。他愛逼著沈香說在王府的事,聽他說那府中的一切情愛都與自己相關,不斷確認著自己在嵇暮幽那裏的特殊。可當提及元小萌,便又撿起棍棒朝沈香揮舞,沈香不說是一頓打,說了又是一頓,連續幾日下來,叫折騰得起不來身。

沈香恨所有人。

他因為與軒邈臣相像,被蒙斐那奸人選作眼線,風光打扮成誰家的公子,囫圇個丟進了魔窟。在靖王府裏得賣力邀寵,雖費些功夫,但於他而言並不難。早先靖王待他十分不錯,面對那樣俊俏絕美的容顏,他也不覺得虧欠。可變故始於元小萌從浦陽歸來。

他比軒邈臣更了解靖王,抑或說,更了解男人。但凡不愛的,如自己這般,逢場做戲意味濃厚。那些藏著掖著,變著法地戲耍,又不忍心真的苛待的,才是真心實意的。

他知道,軒邈臣早就不是嵇暮幽的特殊了,可他便咬定了他是,他就要看他自我瓦解,方才能從這無盡折磨中尋到一絲報覆的快意。

“起來!”軒邈臣背著光,沈香看不清他的臉。但從他的語氣,沈香聽出,他心情不好,比以往的所有時候都不好。

沈香顫巍巍從柴垛上起來,一步一挪地在空地上站直了。

“你說說元小萌。”軒邈臣坐下,手裏的長棍杵在地上。

沈香知道他這是在元小萌那裏自卑了,元小萌是個癱子,能叫他有委屈受的只有嵇暮幽。

“他,公子不是聽了很多遍了。”

“叫你說便說!”軒邈臣直接賞了沈香一棍子。

“他和我原本一樣,是茍活在王府裏的可憐人,可不知何時,王爺便偏疼他了。我想想,好像是被鞭笞的那一次……王爺抱著他,那眼神,要殺人一般可怕。”沈香抑揚頓挫,生怕軒邈臣聽不出這其中的纏綿情絲。

“他是像我才得了偏愛?”

“早先是的。我們都是因為像您才能得到王爺垂憐。那小子,不笑的時候,有那麽幾分像您。”

這話聽了無數遍,可軒邈臣猶覺不夠。

“可後來我發現,王爺更愛看他笑。”沈香狡黠一笑,“公子今天是不是見到了他,他是不是笑得很好看?”

在水榭外仍能聽見殘留的哀嚎,只是那哀嚎像哭,又像笑,若是黑夜聽見定是得嚇出一身毛病。過往幾名仆從偶有駐足,片刻後不忍再聽,匆匆離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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